close

《代序》

和平戰火                            郭 大 同

 

 

家父是個農夫,今年七十七歲。二年前因為硬腦膜出血而動腦部的手術之後,才正式地揮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地。孤伶一人,獨守生於斯,長於斯的故土。以如此高齡之退休老農,任憑我們兄弟姊妹親朋好友再怎麼地苦口婆心,也說服不了他遠離故鄉去跟兒女同住,以享含飴弄孫的天倫之樂。如果他能夠跟我們住,至少可免去我們掛念獨居老人之生活問題。而諸多掛慮之中,唯一可以慶幸的是他的身體硬朗,精神狀況極佳,我當時即另興一構想,鼓勵他將年輕時被日軍徵召到南洋服役之事寫成書。在此之前家父尚未有文字敘述付梓成書之經驗。而我提出此構想,一方面是基於田地已轉租他人。

對於一位習慣於餐風露宿勞碌於艷陽風雨之下的人,驟然地無地可耕種,是否會因生活重心頓失而不利其身心健康?猶如一位運籌帷幄,奔騰於旌幡之中的沙場老將,豈能忍受驟然地「去」甲卸職?那株株星棋羅列井然有序的香蕉樹,不正是他悉心呵護之下的百萬雄兵嗎?以「筆耕」代替「鋤耘」可讓他耕出一片心田,讓他的精神播種開花結果。或許這也是他的另一片天空,另一種愉快的收成。當時我也跟他約法三章:早上到僅留的一小塊田地活動一下筋骨,下午時提筆讓思路運動一番,身心運動兼備。另一方面將五十多年前他的南洋歷險,或許是充滿刺激危險、悲傷、愉快,或溫馨的事,皆躍然紙上,化為文字以留後代子孫,則家傳之意甚重。

家父在物資極匱乏的時代接受日本教育,當時家境極為拮据,九歲便已失怙,與我祖母兩人相依為命。在困頓的環境下完成高等科教育(相當於目前國二的程度),從小我只斷斷續續聽到他去南洋當兵之事。至於他的文筆,因接受日本教育,大概日文比中文好多了。在我學生時代跟他的書信往返之中,感覺其中文表達通暢順意,而其日文涵養,只聽左鄰右舍及堂伯父提起,讚揚有加。他平常極愛看書,農閒或晚上總是手不釋卷,好像把看書當成消遣。至於要他把五十多年前的軼事憑記憶寫成回憶錄,老實說,原先我並沒有抱很大的希望,不求他能寫多少,但求他能埋首於筆墨之間,讓他的精神有所寄託即可。以一位七十六歲高齡之老農夫,要他寫出十萬八萬字的書談何容易?他又不是騷人墨客,也不是舞文弄字之輩,此構想難道不是緣木求魚嗎?

他答應寫南洋歷險記之後便振筆疾書。不久之後我回鄉下探望他,看到那幾本筆記本寫得密密麻麻的,在驚訝愧咎之餘,不禁對父親平常之沉默寡言,敦厚樸實,不與人爭,正義不阿之本性,興起敬佩之心。我們四位兄弟姊妹,對於自己最親近的父親,仍然是停留在小時候的膚淺「定型」觀感。其實他內心世界的深奧,或許藉著這本回憶錄能讓我們有更深入的瞭解。我曾聽堂伯父提過父親曾以日文寫過小說。說來慚愧,這件事也只是半信半疑地存於我的腦海中。而其日文版之南洋回憶錄也完成了,只是無法去領略箇中堂奧。

父親在民國三十二年七月下旬從高雄港出發,而三年之後的七月下旬又回到了旗山溪洲,在兵荒馬亂,朝不保夕的戰亂中,能全身而返該是列祖列宗的庇護吧!而他所經歷過的伊里安、馬瑙瓜里、安紋、馬加撒、泗水、峇里島等諸島,其間的驚險或溫馨,就留給大家仔細去咀嚼品嚐。我曾看到父親所珍藏的一張古老泛黃的照片:二、三十位峇里島小姐上空裝地排列站著,還真是壯觀呢!當時(小學時)問父親這些女孩怎沒穿上衣?父親莞爾而笑,只說這是該島的傳統。而一些躲避美軍軍機空襲之驚險軼事,在文中也歷歷在前。希望各位親朋好友在茶餘飯後瀏覽一番,臥遊南洋諸島,或可自得其樂、或可沉思回味。

最後感謝嘉中多位老師之意見。文中保留家父之原意及用字遣辭。他自己校定了三、四次。也感謝黃素珠小姐之校正及意見。

八十八年一月廿六日 於嘉義  

 

 

 

《補代序》

特地感謝嘉中張西鎮老師(提早退休國文老師,生涯另有規劃。目前忙碌於佛經的譯注與講述,已完成【雜阿含經】八大冊之艱鉅工作。),在他的敦促與細心校正之下,【和平戰火】將以更流暢但保留原味呈現在大家眼前。距家父完成手稿,剛好十年。三年前,他病逝,享年八十四。去年,我也退休,花了八個月完成英譯版的初稿。其間,除了彷彿神遊南洋人文與地理之外,最讓我感動的是父親的精神和容貌與我相左右:他沒有離開人間,反而督促我,叫我別偷懶。又宛如他借用我的手和鍵盤,轉換他的故事成為英文字而已。另外,既遺憾也高興,有些人不相信這是他親自寫的,我只好說要不要跟我回家看原稿?

也感謝旗山的作家江明樹先生的鼓勵與不吝宣傳,感謝內人的校稿和幫助。總之,有了大家的幫忙,才能欣賞到家父第二次世界大戰時,他個人的親身經驗。

                              九十七年七月二十三日於家中

 

--------------------------------------------------------------

 

《序文》

和平戰火                            郭 天 祿

 

凡是寫述旅遊的對象地方,應該是歐、美先進國家或中國大陸、埃及等古文明國,才有豐富的題材來描出實際情形,追憶過去的種種事事。在此吾要寫出的遊記,不是文華燦爛的巴黎或羅馬的繁華都市,而是文明度不高的印度尼西亞峇里島,這可能使諸位先生、女士提不起興趣。再者,吾人是民國十一年生,今年七十七歲的種香蕉人,學歷只是日治時代公學校本科,高等科僅八年的修學期間而已。寫中文是很不如意且拙劣,要充份地描述表達出來,真是有力不從心之憾。有這兩方面的缺點,寫遊記難免有文章不夠精緻,說不定還讓人覺得無味。

這是五十多年前第二次世界大戰當中,吾本人在新幾內亞(現今改稱為伊里安)西部馬瑙瓜里,起至安紋、馬加撒、泗水,再至峇里島之間的點點滴滴,經過三年期間中的種種事事。這個經驗不但鞏固了吾個人的做人修養之信念,也瞭解世上的黑暗和光明兩面,領悟了做人的指向目標,受益頗多。文中有多處寫來不太順理成章,有文句不適當之嫌,真是力不從心。請大家含笑原諒,也希望細密判讀。

全文雖然是分四章說出,但要強調主張的是後兩章為重要部份。因現在到書店裡比較不易看到描述戰爭時代的苦難世相之書。人人都在富裕生活環境中,忘掉了節制,而不知約束自己,浮華無限。也望大家有所深思。

文中以在峇里島當時的風波起伏做為中心點,從頭至尾沒有一句空話插在其中,順著記憶中思索挖出來的,說起來是很吃力的差事了。但吾相信對於印尼這個地方之認識上,有所幫助才對。現今想起來,有很多節段故事遺漏掉落之處,無法補充進去,難免缺乏完整性了,吾自己也覺得很不滿意,這只是看做「拾穗」作業來處理吧。其次,文中後段有對日本的做法,不認同而批評之處,但這也是出自客觀和嚴正性的,對於日本今後的行進方向上有益處才對。本人並沒有惡意的。

再者,對於祖國大陸期待,吾也熱烈希望能夠成為一家人,結束近半個世紀的長期間互相不信任隔離情態。但這也要有全體在民主自由之前提之下,互相尊重才能達到成為一家人,甚至與全世界成為一家人。現今大陸上所推行的兩制形態,可能說是跛腳歪行,長短互鬥的畸形情態了。而軍事力量超越了應有的國民生活水準之上,是一個過去日本帝國寫照的再現了。面對這個鏡子,不知大陸上的人士有否領悟到沒有?

寫遊記回憶錄,好像返回到了以往時候的環境裏面去的感覺,在那個時候的少年囝仔、年青男女、朋友們,現今已是變為老人家了才對。但腦中的印象是,他(她)們還是活潑可愛的年青人之模樣。

時間倒流了五十多年前去了,感慨良多。我很感謝上蒼神明之保祐,而能夠經過這三年間的波浪難關,平安回來,和大家鄉親再見面,真是有價值和幸福的人生中一段的經歷了。

 

謝謝大家          八十七年十二月十六日

天 祿

 

 ------------------------------------------------------------------------------------------------------------------------------------------

 

一、 前 章

在馬瑙瓜里的一年間

 

廣闊的印度尼西亞群島,其西自東經九十五度起至一四○度,緯度自南緯十度通過赤道而至北緯四度之間,散佈了一萬七千個以上的大小島,包括了數十個民族的熱帶圈國家。曾是荷蘭王國的屬地,有三百年以上的歲月。第二次世界大戰是他們脫了束縳而得了自主的契機,成了一個共和國,立足國際間,可說是戰爭帶來厄運,也送來一大天賜好運吧!

這不僅是印尼,亞洲其他國家如菲律賓、馬來西亞、越南、印度等國以及阿拉伯集團國家,阿菲利卡(非洲)三十多個國家,皆是二次世界大戰後的幸運兒,但也帶來國際間的磨擦加劇之問題,可說是好壞參半,有一好無二好的社會面貌吧!

印度尼西亞(略稱印尼)開國的歷史,說起來並不是無付出代價和犧牲,但是整個過程中沒有什麼重大困難。在當時日本投降後,他們想強行奪取日本不願讓渡的軍火武器,於是大起獨立的旗子,通電至聯合國總部。荷蘭也無奈地叫戰了二、三年後,自認時勢所至,悄然離去了。

吾(天祿)當時正在峇里島,職務是三井物產會社的特別臨時人員,工作是把峇里島出產的稻米集貨、加工,供給軍民加以分配而已。其實不是一去就到峇里島,在戰爭中,美軍漸漸得優勢,日本在絕不認輸之下,加強對南方增加兵力抗戰,為了供給蔬菜的必要,三井農林會社也被徵用到「新幾內亞」(現在稱「伊里安」)種蔬菜供給軍方。剛好志願到「拓南農業戰士訓練所」的我們,本來軍方是全部(大約二百五十人)要徵用,但訓練所主任石原直拒絕這要求,分配五十多人給三井農林會社,我是其中一人。而其他的人,全部被海軍徵用。

戰局是一天比一天失利,有眼光的人可看出日本會敗北,赴戰場是一種無保險的賭注。但留在台灣本島也無安全可言,顯然其實也覺悟到最壞的時局早晚會到來的預感之中,昭和十八年(民國卅二年)七月下旬從高雄港出發了。我是獨子,萬一有三長兩短之事發生怎麼辦?家裡單有老母一個人,未免太冒險了,但我也在別無選擇之下決心出去了。

當時的台灣四周海面,可說是極危險的海域。在前年就傳出內台航線(日本本土與台灣的航線)的精銳客船「熱河丸」、「高砂丸」、「高千穗丸」相繼的被美國潛水艦炸沉。民國卅二年三月十九日高千穗丸被炸沉,引發了許多日台人間的悲劇,在還未受空襲災難之前就先演出慘劇來了。

這些災難當時是嚴禁報導的,但消息總是傳出來,暗雲密佈了全島。第九鄰(本里)的鄭金德是這中間犧牲者之一。民國三十二年即昭和十八年七月下旬從高雄出港,一共有十多隻船艦組團航行,當初是空中有飛機巡邏,心中有點安全感,但離港漸遠就覺得心重意寒了。入晚睡覺時,如有波浪打到船身,大響一聲,就以為中了魚雷,整個晚上都在半眠半醒之中。

在此之前要重說一遍當時的情勢如何惡劣方會瞭解大環境,有所幫助吧。日本在盧溝橋附近,啟開了侵略戰火,引發了德國席捲全歐洲的威風,當初雖未見美國的直接參戰,但也以經濟封鎖來對付德、義、日三國。

德國因海軍力量較弱,未能登陸英國本土,雖然其控制全歐洲戰局,但還未能全勝結束,遂揮軍向訂有結盟不可侵犯條約的蘇聯閃電開戰,使全世界人人口呆眼瞪,一夕之間,盟國變成交戰國,無異於戰國時代的世貌現形。當時有人說如果日本即時對蘇聯開戰(當時日本和德、義兩國結有同盟條約),不出半年蘇聯就崩潰,日本也可和德國結合,民主主義陣營就消失無影了,但日本並沒有這樣做。日本的野心很大,只想等著他們兩個都倒下去,好坐收漁翁之利。那時大概是民國三十年吧。德國攻打蘇聯,全世界是喜憂參半,兩方任何一方戰勝,都對自由世界不利是明顯之事,但蘇聯較為弱勢,歐洲各國也希望要回復失土,當然對蘇聯幫助是理所應該。而日本雖然未對美國開戰火,但美國對中國援助,嚴重的阻擋日本鯨吞中國的計劃。而大陸戰場已經打了四年,未能立即解決結束,恨美國至深,一直等待發起行動之時機。德國希特勒對蘇聯的閃電攻擊,起初是雄風萬里,如破竹之勢,在不到二個月之間,攻占了和德國分劃取得的波蘭東半部,直進白俄羅斯的Minsuku,至烏克蘭,高架索斯,北至列寧ダラ〡ド附近,甚至迫近首都莫斯科。但比拿破崙略遜一籌,不能進入莫斯科市內,約半年之後,便戰局僵持,陷在進退不能的窘態中。

這個時候,美國對蘇聯之援助,可說是杯水車薪,聲援大於實物援(因根本上沒有適當的運輸路線可運到蘇聯領土),但蘇聯也可得精神上的鼓勵。時至此即民國三十年十二月八日(美國時間七日),看到時機已到的日本,東條英機遂發動歷史上惡名昭彰的珍珠港偷襲事件,同時正式向美、英宣戰,向東南亞,美、英、法、荷蘭屬地,如香港、菲律賓、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度尼西亞,廣大地區崩山似的猛烈攻擊,大約三個月之間就統統納入勢力範圍之內了。最初的半個年頭,真是日本的獨占天下,威不可擋,但次年(民國三十一年,昭和十七年八月)美國開始反攻,從澳洲做為跳板基地,北上登陸索羅門群島以後,日本的戰況就開始走下坡了。另外日本因在中國大陸駐了百萬以上的軍隊,戰力以及民用物資因受兩三年來的經濟封鎖,而極端缺乏,原來的攻勢,逐漸轉為使人寒心的守勢來了。說起美、日美戰爭,很早以前就有宿命論預測出來了。遠至明治四十年左右前在兩次甲午、日俄戰爭中,日本均獲得大勝,起初台灣割給日本,韓國(南北韓包含在內)歸入勢力範圍之內,終於滿洲(東北)也列入其中,銳不可擋。至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日本也加入國際聯盟,取得德國在山東半島的膠州灣,以及菲律賓東方的加羅林諸島等等。版圖擴大,野心也漸漸大起來,遂毫無忌諱的把韓國也合併下來,韓國李王朝皇族俘虜般的被拉進入日本王族群內,南北韓統統併入朝鮮總督府的管轄內。至民國二十年再發起滿洲(東北)事變,對中國的侵略更無忌憚的加強。美國當然是不願意看到這個局面,盼望機會均等的約束日本節制,但旭日東昇的日本,哪裡會聽進這勸言呢?

當時不但日本、美國都有「美日戰未來記」一書發行,連歐洲國家也出書,哪一方輸,哪一方勝,都有記述下來的。日本與美國的一戰真是難免的宿命,由來如此。

前有說過,從高雄出港,在不安的情緒之下,航行三四天終於到達馬尼拉了。在這裡船團再編隊,竟有時速僅六七海里的超慢速船加入船團中。在群島間右彎左繞地向南航行約一個禮拜期間,因沒有美國潛水艇出現的可能,故可以安安心心地欣賞群島間的美景了。但離開菲律賓群島從雷伊泰島出來,航行東方進入太平洋就又開始心情不安起來了。船團只有五六隻,但有超慢速的船同行,我們乘的船(泰國丸)以蛇行頻頻的等待慢速船,終於第三天與同速度的另外一隻船,單獨高速向東南航行,到了當時日本從德國割給的帛琉島(PALAU)了。這裡和我們的目的地已不遠,但還有一段距離。等待了四五天,剛好從西部新幾內亞駛來的一隻巡邏艇要返航,便順便乘搭那隻巡邏艇。船雖小但被攻擊的可能性也少,大家心情很安定。搭乘這從荷蘭海軍獲得來的巡邏艇,向西部新幾內亞的馬瑙瓜里(マヌクワリ)航行當中,第三天,我曾被奇異的事情迷惑了。一早上醒起來,巡邏艇竟改變方向往北航行了。這是怎麼回事呢?要返航了嗎?等片刻之後,太陽破天荒的從西邊升空起來了。有這樣天下顛倒的事嗎?驚異之餘大聲叫起來,引發了同事大家的笑聲。其實這是一種錯覺現象,常聽到有人在山中迷路之事情,也是由這視覺錯亂所引起的,但當事人的困擾是難以想像的。明明相信這邊是東方,但實際上是西方,如墜入五里霧中不知如何是好?

我這種視覺錯亂的困擾,一直到達目的地也未能改正過來,直至次年自馬瑙瓜里撤走,向峇里島出發為止,每天都被這如夢般的幻覺所纏住。

這還沒完,在當地開墾山林種蔬菜,經過一個多月,有收成了,要帶領原住民三四十人運至集貨場,交給軍民機關部隊(當然沒有車輛運輸)從農場到海岸集貨場約三四公里路程,都是走路的。在山上的農場裡,太陽很正常,乖乖的從東方升起;但走了約一公里遠的時候,太陽漸漸的南移;走二公里左右,已經移到南方;再行走三公里左右,便移到西南方,到了集貨場,太陽公公正在西方搖搖的招手,真是令人迷惑。這約一個鐘頭之間的變化,方向的轉變,其實是自己的幻覺所引起的結果,但如何努力打頭殼也不能改正過來,別人是無法了解的事情。由這個錯覺現象所困擾的人,不只我一個人,戰爭終結之後,我也遇到日本本土的人,他很不自然的問我:「你看我們所面對的是西方吧?」其實是正東方。他很無奈的說:「我看地球的南北極正在反轉過來的樣子。」人若是不依靠指南針辨認方向,行走會迷路的可能性高的理由在此。

話轉回本題,初到瑪瑙瓜里,看到岸壁(碼頭)真是大吃一驚,因在半個月以前遇到了美國轟炸機襲擊,附近一帶倉庫,皆成為灰塵垃圾的山堆,三井農林公司的建築物也被炸為平地。我們一行二十多人勉強住宿在沒有炸倒的家屋過夜,初次的印象是很悲觀失志至極了。但這也是戰爭的常態,無多餘的時間來思索,次日再乘小船往北航行(其實是往南行的)約二十公里處登陸,向內陸行走約一個小時到了農場アンダイ(安臺)了。在這裡方向是恢復過來,已經正常的東西南北了,覺得心安意定,有點滿足感。這「安臺」農場是一個荷蘭人所有的,名目上是農場,但實際上是沒有一棵蔬菜產出的荒涼農場,唯適當的是有十幾頭牛而已。但農場上竟有使年青人興奮的軼事。這個荷蘭人名叫タイネンベル,曾是荷蘭軍人,其夫人是歐亞混血的人,所生下來的一對兄妹,男的是黑頭髮,略有黑黃色的皮膚,像他的母親的模樣。但女的可能被父親同化了,頭髮、皮膚、眼睛都十成十分的西洋女孩子了。這個女孩子年約二十歲,貌美秀麗,其名聲震響到了首都二十公里外的馬瑙瓜里的民政部陸戰隊每個角落,被封名為「MISSミス安臺」,在現在可稱是「安臺小姐」吧。我們大家當時是二十二、三歲的青春時期,在南海荒境的密林裡,看到了仙女般的女子內心驚異的心情,不知如何來形容才適當。但天有不測的風雲,這個沒有被日本當局扣押的荷蘭人,本來生活是很平安順利的。不知什麼緣故,突然被馬瑙瓜里派來的警備隊拘捕,被送到隊部去了。連妻、兒、女也一起被抓去了。

我們二十多個台灣囝仔,當時已漸漸整理荒涼的農場,期望能種多少蔬菜,等到種子運到來才開始播種。我們住的是一棟倉庫,從無一步踏入タイネンベル的房屋內打擾過他們。他們瞬間的變故,只覺得不妙和意外,相互議論推測,卻是心中不好受的了。這荷蘭人一家族的遭遇,對大家確是心理上的負擔,但農場的開墾工作,是最重要而繁忙的,無時間去思考了。次年約七、八月時,因美軍漸迫近,在馬瑙瓜里民政部屬下的全部商社、團體都要撤離。我們乘軍用卡車向碼頭岸壁出發乘船,經過陸戰隊士兵俱樂部前時,突然看到天女般的這個安臺小姐(她的名是リ|ス IRIS)站立在俱樂部門口前,華麗艷服的打扮,卻像是一個取悅士兵們的服務生,難道她是成了風塵女了嗎?可不是嗎?再推想她可能是要把被陸戰隊拘捕去的父母親、兄長救出來,因此才甘願賣身下海,自願進入權謀術策的這場所,期望能得到管道而犧牲了青春人生才是了吧!時間已過去五十多年,到現在我還是不能忘掉了這悲劇似的事情,也不能解開這真實答案了。我對於這「Miss安臺」的事有如此關心,是因為她確是美麗而有柔順的性情,聽到她的說話,如極樂鳥般的輕細悅耳,無論誰都會心服意悅,心中自然地湧起來愉快的情感。她雖然是準敵國荷蘭的人(因日本未向荷蘭宣戰,日本天皇所發佈的宣戰佈告中沒有荷蘭的名字在其中),但可在民政部、或警備隊內安排一職位上班,決不可以在這浮華而無目標狂歡樂場所上班,做卑賤的工作。(也許我對這個娛樂場所,有偏見不太諒解,也說不定吧!)她們一家被抓去馬瑙瓜里約一個月後,我和四個同伴也轉勤到マンガピ(MANGAPI農場去了(在那個時候,約一百五十名原住民也到了,才有蔬菜的生產)。這裡是山上的農場,我的方位幻覺也改過來而正常了。有一個土生的華僑僑胞,華語也不會講,只能說馬來語和一些荷蘭語。我和他很投機,時常互相開玩笑,不雅的話也不客氣的說。從這僑胞朋友的口中知道了安臺小姐一家的以後消息。他沒有說到MISS安臺(ス)在海軍俱樂部上班,但有一些事,使我感到很不妙。リス的父親想到了環境太壞了,為了把女兒的終身大事辦好,選一個歐亞混血的年青人,名曰SEES)做賢女婿,可是被ス拒絕不從了。這SEESセ|ス)我也看過了。他雖然不是在三井公司做事,但常常來農場探望他的家人,其面貌不美不醜,是可以接受的人才。リス為什麼不從父命,而跑去俱樂部上班,可能是陸戰隊士兵們個個英俊而帥氣之緣故吧!

民國三十三年,即昭和十九年可能是七月間,從馬瑙瓜里撤出以後,一直到次年的戰爭結束約一年間當中,我們是冒險輾轉,最後在峇里島,其間美軍對新幾內亞的攻擊一定是更加猛烈才對,他們原住民,僑胞,リス一家人是否平安地渡過了這戰火難關?因無法得到消息,使我覺得更心重不安。

「有兩棵椰樹,就有中國人。」這個話是日本人說出來的,中國人的生存力確是世界一流的。馬瑙瓜里這個面積和溪洲差不多(長約三公里,廣一公里多)的小地方,人口除了日本的士兵以外,可能不超過一千人,當中華僑胞有七、八十人之多(也許一百多個人)。戰前的市區商店皆是僑胞獨占,其共同墓地的規模之大和華麗,比荷蘭人的要大得多,占據在丘陵之上,真是使人讚嘆之至。中國人重視地理環境之個性,在此南海僻地也可看出來的。

從安臺農場轉來此マンガピ|(MANGAPI)農場數天後,原住民的勞工也從外島畢庫和亞佩(ビヤクヤ|ペシ)到來了。是男女老幼、孩童,全村民被送來的。這有一件很不幸事件要說。在本地,本來就人口不多,加上有的也在日本軍來的時候,逃到叢林裡去,無法大量種蔬菜供給陸續上岸來的陸軍部隊(約二萬五千人,即一個師團)。於是從馬瑙瓜里東方約三、四百公里的島上徵原住民來工作,解決人工缺乏的問題。但島上的原住民不但不聽日本的命令,反而殺害了前往勸募的民政部官員和保護的巡警(警察)。陸戰隊派出了鎮壓隊,射死了許多原住村民,演出一場悲劇之後,原住民也無奈地聽從命令,被送到馬瑙瓜里來了。這即是所謂畢庫島(ビヤク:BIAK)事件。該島的原住民比較開化,皮膚也不太黑,全島人全部被送來瑪瑙瓜里,即是一場大災難了。戰後如何討回血債也不知道了。

現今的台灣,賞鳥的人很多新幾內亞可說是鳥類和動物的一大天堂,其鳥類之多,真是使人忘了吃飯和睡眠,歡喜無限。五色鳥有中型和小型,一群群飛來飛去叫陣不停。白色如生蛋雞般的鳥,其叫聲如被抓到了喊救命一樣的高響在兩山之間,能引發回音呢!有一種黑色比老鷲略大,形體不好看的所謂|年鳥,頭部有冠狀,一年長一格的鳥,飛行之時,振翅一次就呼一聲,從遠方都能聽到其聲音。極美麗珍貴的極樂鳥,很可惜在這段期間中,都沒有看到。會說話的鸚鵡類,多半是單獨飛,速度不快。

晚間會發光的螢光蟲,在台灣是單獨飛來飛去發亮光。在此地就不同,牠們集群幾百或幾千隻很規律的同時一齊發光,一齊熄滅,晚間從遠方二百公尺之處都能看到這奇景。

談至動物,就使人不理解,新幾內亞雖然是熱帶叢林帶,但沒有如獅子、老虎、豹、象等猛獸,最兇猛的是野豬而已;其他如蛇、鱷魚算是對人類有危害的動物吧。至於植物就說不完了。在這裡高溫多雨,但沒有颱風的適當環境之下,樹林的成長是快速而繁密的。大棵樹大部份都在根部長出所謂「板根」,是捉迷藏最好的場所了。也許生長快,所以在新幾內亞沒有樹齡二百年以上的樹,因樹大,重量達到某個程度就自然倒下去之緣故。至於四千多公尺的高山脈地帶是否有台灣那樣樹齡一、二千年的?就不知道了。

新幾內亞有高度四千多公尺的山脈,串通了其中央地帶,雖然是在赤道附近之熱帶地區,但山頂是終年結冰的。雖然沒有幾百、千年的老樹,但樹的種類之多使人感嘆不止,如極香的紫檀、黑檀,我很遺憾的沒有看到。可是其名,自古以來皆是人人要取得的高貴木材。堅固如鐵般的鐵樹,這和台灣所謂的「鐵樹」顯然不同。它標準的樹容,直立在叢林間,用鐵釘也打不進去,是房屋建築的最佳材料。這個鐵樹用來燒木炭,其火燄的熱度不亞於煤(土炭)。從台灣一起來的二名打鐵匠(三井公司也同時招募了打鐵匠、木工匠、土水匠數名)說:「鐵樹火炭的火勢,和煤一樣好用。」這用手拉的吹風爐、蔬菜種子和其他器具是另外一隻船運來的。

說來,如果有水泥、磚、砂石等材料,鋸木機械等的話,在這叢林密樹中要蓋房子,是沒有什麼困難的。有人說,南洋地方到處都是椰子林,那是錯的。如是沒有人類栽植和照料,椰樹在海岸砂地以外絕無生長的機會,深山森林中無一棵椰樹可看得到的。人和椰樹可說是運命共同體的。在這叢林中有一次看到了大如腿部,直徑約二十公分的籐,橫爬在整個山丘上,其長度是幾十公尺呢?很可惜當時沒有探究其根部和尾部來確認長度,只相信可能是五十公尺以上才是吧。當今的台灣籐類已被採取到幾乎要滅種之程度,只依賴南洋諸國進口。但在此地也被放火燒山,開墾種植什麼棕櫚類的經濟作物,再經過五十年後,可能是一斤十六兩,一樣的可能發生災害。野生的水果,如香蕉、楊桃、蓮霧等等只能看不能吃,不是苦,就是澀酸的,還有怕有毒。有一種樹(大概是鐵樹吧)種子成熟之後,能把白色的形狀如船的螺旋槳一樣的三葉膜,快速旋轉,把中間的種子運飛到遠方落下,這樣如此有智慧般的傳種下一代,使人感嘆自然之奧妙。

在馬瑙瓜里約一年當中,覺得有成就感的事,就是葉菜類的成長很快,播種後二十多天就能收穫出貨了。我被派帶領原住民婦女隊約三、四十名,把這些芥菜、白菜(最初是約三百公斤後漸漸增量到三、四百公斤)運到約三、四公里遠的集貨場去了。該場設在海岸附近,船艦、水上戰鬥機,大型的飛行艇也可見。(這種飛行艇在戰爭中間,不但日本,連美國也很多)。戰後什麼原因被淘汰下來,成一個歷史事物,就不可知了。(當時屏東縣的東港是日本海軍飛行艇隊的基地)。

在集貨場,民政部每天有人帶來三、四個原住民工人來分配發給三、四十個人數不同的部隊單位。蔬菜的來源是三井公司以外,在戰爭以前就來這裡投資開發的南洋興發公司,和台灣拓殖公司等數家,一共合起來大約一天有四、五千公斤之產量。這些數量看起來很多,但陸海軍合起來二萬六千人來分配,一個人能得到的蔬菜僅是○˙二公斤而已,顯然是微不足道的。據說有的部隊也在叢林中尋找可以吃的樹葉來補充維他命來源。我帶領婦女隊搬運來的蔬菜放好在場裡,拿取受貨單後就沒有事了。輕輕鬆鬆的回返山頂的農場,來回大約七、八公里,除下雨以外並不會覺得很累,只是希望不要遇到美機的空襲就好。

真幸運!做這樣的差事約二個月間沒有遇到空襲。也許美軍在這期間忙著準備攻擊行動而暫停也不一定,不過在這段期間,日本這邊也大大的增強軍力,單高射砲而言,在不同地方的陣地(四、五個位置)就有五、六十門之多,美空軍也不是盲勇之輩的。

有一天,到了集貨場等了很久,還未見民政部負責人來收貨,其他的公司農場的菜也陸續運來了,他們把貨單放在桌子上,就回去了。我也想把貨單放下,回農場。但是又想這樣做,太無責任感了,不可以,還是再等待。可是一直未見負責人來。不久二個原住民工人來了,說:「那個TUAN先生)沒有上班,怎麼辦?」再經過半小時各部隊就來領菜了。運來的菜有三、四千公斤之多,分配工作不做不行。於是吩咐婦女隊先行歸返農場,我就擔起分配工作來了,幸好桌子裡面有各部隊的人數資料,一共有三、四十個人數不同的單位,算出各隊應領取的數量和搭配種類。(因瓜類比較重,要多配一些,葉菜類就較小量即可)。約一個小時,真是忙得要命又很吃力。來領菜的士兵們也很合作,等待的時間這麼久也無怨言,還有的也自動來幫忙分配工作,最後因計算缺精確,剩下來一、二百公斤,把全數發給等待到最後的部隊單位,總算工作完成了。

近中午的時候,民政部的人員才來到,看我們三個人把今天的工作做完,且很順利,以奇異的眼光看我。我在心中很愉快的想:我的工作效能不錯吧!在新幾內亞開墾森林種菜,說起來是靠運氣的,伐木後放火燒,樹根剪掉,而樹頭不要理它,在其中間用鍬頭挖淺溝種下種子即可,雨是不超過三、四天就降下來的。發芽後也不要肥料農藥,很快的長起來,二十天就可初回拔起,到一個月左右都長到一台尺半高,真是令人意外。但只是一次而已,貪心發起,再度播種那就是一無收成。發芽後不到五公分高就患蟲咬害或病害,枯死光光。然後雜草以猛烈之勢長起來,差不多十天間就不見地面。相信此時養牛、羊,是最適合的後續作業了。

在這裡工作了約一年當中,也有遇到悲傷的事情,農場裡雇用了四、五個歐亞混血人來處理事務所(辦公所)種種雜務,其中有一個僑胞,是從大陸來的福建省泉州人,名曰「武良」,是順良至善的標準人物,在公司是負責廚房煮飯的工作,很得到農場主任和大家的合意喜好,他是戰前就來這裡做西裝裁縫的技術工人。

這個善良的人,竟患病只四、五天就死了,可能是惡性MALARIA(瘧疾)吧?我去看他時沒有那麼嚴重的樣子,只說吃下去的東西和藥統統吐出來,無法容納肚子裡,就這樣過了兩三天,就死去了。一種異常的恐懼感自內心湧起而無法平靜。之後約二個月,我也被MALARIA侵犯,病倒了。二三天後,看到小便如墨水般的黑色,覺得完蛋了,快面臨死亡之前,而悲哀無限。但後來想起二三年前,在溪洲家鄉裡,當時有人患了這種情形的病,喝了椰子汁而治癒好的往事便摘了三個大粒椰子(剛種植不久的椰樹,長不太高就會開花結果)拼命的喝下去,可能還有命吧!次日小便就變白色了。以後也繼續喝椰子汁,真是天公伯有保祐。

從畢克島(BIAK)來的原住民當中,有一個叫伊薩克(ISAKK)的人,這個原住民個性溫和勤勉而會講台灣語(閩南語)兩三句,有妻子,也很得到我們的信任。這個伊薩克人身軀高大強壯,竟患病僅兩三天就死去了,使我們害怕萬分。到底是什麼病症呢?生活環境壞,加上水土不適也不致於這樣急速死亡才對啊!要埋葬的當天,他的妻子在極悲傷之餘,走近棺木,周圍的五六個人合力把她拉出來,一起在哀哭,我看到這種悲傷的情形,無意中也流出眼淚。至今天還不能忘記當時的情況。

馬瑙瓜里雖然是戰場前線,但我們在這期間遇到美空軍的來襲,次數不多,而且都是大型轟炸機遠從澳洲達爾文機場飛來,單線距離可能是一五○○公里左右吧!僅四架有時候也只兩架,炸彈投下後就不回頭的離去。後來我們這邊有水上戰鬥機迎擊,就更少來了。

有一次我們的高射砲隊已來到了,不知死活的美機(是B24コソリデ|ツテツド)其高度可能是一五○○公尺,算來是低高度,慢慢的進入射程來,瞬間被高射砲彈炸裂的黑點煙包圍起來了,很可惜沒有看到直接擊中墜落的情形,但後來據說打落了二架。因農場在山上(二百公尺高),想沒有被轟炸的可能,大家安安心心地看空襲情形,可是約二個月以後某一天,情形就不同了。

那一天中午時候,有情報傳來,敵機約四、五十架來襲!我這時判斷今天可是和以往不同了,可能是轟炸機以外有戰鬥機護航才對,不可以看戲般輕鬆應接了。大家快速進入防空洞。同事姓林和邱等三、四人以為是與過去一樣,悠悠自在地在外面逍遙,忽然聽到一陣轟隆聲音,接下來是他們三、四人匍匐般的爬進來,臉色慘白,上氣不接後氣,大喊救命。是一群美國P38戰鬥機一、二十架以低空掠過去。

飛機如是低空飛,遠方聽不到聲音,當聽到聲音時,就已經迫近了頭上,走避已經是太遲了。

有戰鬥機飛來,可能是美軍已在馬瑙瓜里較近地點建了基地,開始使用起飛了吧!大家也漸漸緊張起來,預想天天受空襲攻擊已經在眼前了。在建設飛機場方面,美國和日本比起來,其效率真是不成比例。日本是以人工簡陋的器具做下來,而美國呢?用開山機怪手車,所謂的畚箕車,以極少數人就在短日內建好一個機場,單這方面日本就已經輸定了。以後也有一次是數十架P38戰鬥機(雙銅體,雙引擎戰鬥機;日本的零式機在速度爬昇力上,都遠在其後)來襲,但沒有轟炸機來襲,因沒有看到日本飛機(海軍零式機陸軍隼型機)應戰,他們在空中互相演練般的竄來飛去,真氣死人。但不一刻後,高射砲彈連續地在附近炸裂起來了。他們急慌慌的逃離現場。

只有二次多數機來襲,這可能是它們以全力攻擊新幾內亞東中部的日本空軍基地吧!因一二個月以前,陸軍的大批機隊,在此地上空經過前往東方。十多天之間,有數批轟炸機戰鬥機,一共合起超過一百五十架以上出現在上空。後來聽說這機群飛到基地不久,白白的在機場上受到猛烈轟炸,幾乎全滅掉了,真是被運命捉弄了。

不久之後,我也被派到管理倉庫之差事,隔兩三天,都把日用品食糧配給原住民們。他們的食糧以爪哇本島(ジヤワJAVA)運來的玉米(和現在台灣從美國進口的玉米,黃色飼料是一樣的)和在此地產出來的椰子澱粉乾(サアゴ,SAGO)為主,沒有什麼肉類魚類可供給他們。

有一點使人不理解的事:他們視鹽為貴重物品,珍惜如命。(這食鹽是土法從海水煮出來,略黃帶黑色之鹽);但把糖配給他們,卻搖頭說不要了。他們指著這甜甜的砂糖說:「吃這個,身體裡的骨頭會變軟下去的喔!」就如看到毒品一樣澀面搖頭。

為了補給營養,有時候全部放假,讓他們進入森林中去捕野豬和可吃的動物,及小河裡的魚類。叢林裡的野豬和台灣的野豬不同,皆肥肥多肉,也沒有野臭味道。農場主任「津留」先生,可說是一流的狩獵者,他皆在晚間出去打野豬,是單一個人,據說把手電筒靠著槍上面,開燈光,從上面慢慢移動下來地面,野豬看到燈光,動也不敢動(也許好奇心所使吧!)PON一聲百發百中,令人欽佩。在這期間,津留先生打下了七八頭野豬,把豬肉分配給全部人員,對補給營養功勞很大。

說至營養品,偶而也有日本或台灣運來的蓬萊米配給他們。數量雖然不多,但他們視為極珍貴食品,因爪哇本島運來的米,枯燥無味,很難下喉胃。他們把這蓬萊米收藏起來,在特別日子或生病時,拿出來煮吃,是他們的營養食品了。

在馬瑙瓜里一年當中,說起娛樂來,簡直什麼都沒有。有一次陸軍的軍樂隊到農場演奏一場慰勞會,對我們調整身心的益處真大。可是看到他們原住民男女老幼,個個面無表情,一點快樂味也沒有,想他們的最大樂處是鄉里的畢克,亞佩島上的風景才是吧!戰爭帶來的惡夢,使他們幾百、千年來過著平安順利的生活環境,變為背井離鄉,移到瘴魔邪氣之地,過了無自在的生活,他們的心情如何?是可以理解的。

在這マンガピ|農場裡過了約十個月當中,有時候也想家鄉,因家母有喘息症,當今是二、三月了,這裡是年年日日夏天,但台灣是冬天了,寒冷時候了,母親現今如何呢?已經寫了十幾封信回家去了,是否收到了?家母也會託人寫信寄來給我嗎?不要希望家母的信來,此地是前線戰場,運輸船一隻、一隻地被炸沈,哪能希望會有家鄉寄來的信?

現今的國際郵政信件,全部皆以空運送達,連要爭取時間的貨物也以空運為主。但當時是皆以船運為主,空運的機會很少。

(回家後,看到從馬瑙瓜里寫回家的信數封,格外喜悅,而有親切感)。

在這マンガピ|農場裡,有一對兄弟,是混血兒,母親是身軀細小的爪哇人,父親是逃入叢林裡和在地原住民混在一起的荷蘭人。約十五、六歲和十二、三歲的這對兄弟,和那不會說華語的土生僑胞以及母親住在農場內一棟房子,做三井公司的雜務,日常生活是不錯的。

他們的住家成了我夜夜開講聊天的地方。土生僑胞的名字是(ギ)GI中文寫來可能是「義」或是「魏」吧?看來和這兄弟的母親成為暫時夫妻也不一定了?我也假裝不知情,不要破壞他們的好環境。倒是很歡迎我的訪臨,無所不談,忘掉了戰爭的氣氛。有時候,談到了當今世界上誰是最有錢而富裕的人,是美國的福特呢?洛克赫勒呢?爭論當中,這個小鬼竟大聲的說:「我!」,被大家要求小費拿出來,他被追得走投無路。

農場的蔬菜生產漸漸進入軌道之四、五月或六月時,戰局也步步迫近來了。公司的東、中部,新幾內亞分部人員,有一天在無通報之下突然全體人員撤退來到農場,約三十人住進了一棟房屋裡,熱鬧非凡。過了約一星期他們再搭船往西邊出發去了。在這時候,我們應該要知道早晚也會和他們一樣,撤出馬瑙瓜里是難免的事了。但當時的我為什麼沒有預感和想出事情,大概是被這地方迷住而昏了頭之緣故吧!

在這期間也要說出自台灣來的「勤勞團」之事。陸軍部隊是為戰鬥任務的步兵團。工兵隊,可能是這幾團中缺乏之單位吧!飛機場以及道路,設營等工程先決問題之解決上,台灣的青年們的貢獻是很大的。這名為「勤勞團」的隊伍,一個隊約五百人,可能有四、五個團隊,和步兵隊合作,在短期間中把馬瑙瓜里的相貌,改變成另外一個世界般,令人讚嘆不止。有一天,這「勤勞團」的上級隊長,到訪了農場,想不到他說的台灣語比我們還流利,使我汗顏敬服。

當時在台灣的日本人,能說台語的真是少之又少。而戰爭發起以後,可能政策有所改變吧,鼓勵國民尤其是要赴往馬來、印尼地區的人,要用功學習馬來語(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兩國的語言是相同的)。印度尼西亞人自尊心很強,把這共同語言的馬來語,更特別強調為「印度尼西亞語」,要你分別認識,令人苦笑不止。

過了不久,約民國三十三年,日本昭和十九年吧?六月間有一天,我們往馬瑙瓜里海岸附近,為的是要歡送民政部長官返回日本本土。我不甚瞭解民政部解散的影響所及,三井公司也在情勢所迫之下要撤出這地方。只看那飛行艇飛離海面而向北方去,自己也難壓住酸酸的心情。

這件事,支店長和農場主任、其他日人職員無一人告知我們一聲,一直到要出發的前兩天,方說出來的。

這時候我的心情很複雜。因不知道要撤往那個地方?全海域都在美空軍的勢力下,要往那裡去都是危險地區,要到達目的地(也不知道目的地是什麼地區)不知是否安全?

但命令已下來了,不出發也不行。整理了行李,從台灣帶來的皮製舊皮箱和籐製箱以外沒有什麼東西,簡單得很。在這一年間沒有時間去拜訪僑胞們,是遺憾的事。他們有的在陸戰隊裡擔任炊煮飯工作,有的也在其他商社做雜務等求生活的安定。死去的武良也是我忘不了的悲傷事。混血兒的那兄弟,LOLOTOOMASロロ,ト|マス)以後也沒有玩伴了。一百五十餘人的原住民,從今以後也被陸軍部隊接去了。他們是否能得到比三井公司更好的給與和自由呢?想來想去,一時間忘掉了自己前途未卜的擔憂。下午五點,陸戰隊的卡車來了。

到ロロ,ト|マス兄弟家跟魏道別,魏一見到我,就放聲大哭跑出來抱擁我,久久不放,我也不覺之中流下眼淚,講不出話來。這不到一年當中的相處,感情的融洽,使彼此成了兄弟手足一樣,何以這樣突然要離開呢?而戰局更加劇的當今,你我會不會平安地渡過這劫關?不安和複雜的意念充滿了胸襟中,我握了魏的手,很久說不出話來。ロロ和ト|マス兄弟走進了屋內裡,大概也是心酸酸的哭了吧!遠方的原住民工寮站了一群的男男女女和孩子,他們雖然不揮手,卻以很不自然地表情看我們。

「大家再見了,平安過日子吧!」我在心中喊出心聲,同時也於心中說:「我對你們絕對無違背天理和良心,你們將來一定會體諒這郭某人的作為,做為無限的懷念。」

車慢慢的開出,通過了高射砲隊陣地旁邊,兵士們忙著砲身的維護工作,不知道我們的撤離。道路是開闢不久的新路,這條路以前是我帶領婦女隊,把產出的蔬菜送往集貨場的路。現在這條小徑路,變了可通行軍用卡車的平坦大路,路線雖然有多少改變,但路面平坦廣闊而堅固,因為用珊瑚石鋪蓋路面,然後用卡車壓下打平,白白的不亞於柏油路面,一點動搖也沒有。

過了一陣子,看見路邊一棵樹上面刻了幾個字即是:

「第○號路完成紀念,台灣第三勤勞團,昭和○○年○月」我們台灣弟兄們,以雙手及簡單器具來完成這條道路,完工後還要繼續做其他工程,令人感動,欽佩無限。

車漸漸下山,我的方向錯覺也和過去一樣無法改變,南北顛倒下來了。沒有關係,順其自然去吧!不想它了。通過了丘陵上的僑胞共同墓地下面時,一時想到武良,他也可能葬在這地方吧?可憐的武良!能出生這樣溫和順從的人,泉州是甚麼樣的地方呢?感想很多。過了荷蘭人的墓地,路邊整齊的花木依舊鮮麗,可能有人在管理吧!

車未進入馬瑙瓜里辦公處而直驅至碼頭方面去。在經過陸戰隊俱樂部(水交社)前時,意外地看到了ミス(MISS)安臺(リ|ス)站在其門口前,心中的衝擊,久久不能安靜下來。(這前段已經說過了,不想再談)到了碼頭乘船,是一艘登陸艇,只是マンガピ|農場單位人員,不過是十五、六個人。其他安臺農場和本辦公處單位二十多個人是另外一批,還要等待幾天。

支店長武智也來到了,據說他可搭乘飛行艇而在最後才離開。上登陸艇後才知道要開往南方而不是北方,這要怎麼離開馬瑙瓜里呢?疑問滿胸中。之後才被告知往南三、四百公里,有一個地峽地帶,從那個地方登陸後,向西方步行橫斷,到了可行船的地點也有三井公司農場。再坐乘各種小舟,然後再轉搭較大的船,目的地是「安紋」アンボン(AMBON)。天呀!地呀!這樣的轉轉停停,在海上流浪,不是成了美機的攻擊目標嗎?這時候的我握住從台灣帶來的「香火」(從台灣出發以來,我一直在胸口袋中放著家鄉祖神董公真仙和加蓖羅王兩位神明的紅包香火。在苗栗縣三義集訓之時,以香敬拜,引起帶領隊長「秋滿」的注意,但不是排斥而是略有同感性的注視)。這充滿了艱險的海上路程,能夠平安航行到達安紋嗎?誰都不敢奢望。

天色漸漸變黑了,舟艇開始起航,同行是一艘約五、六百噸的高速漁船,我們這登陸艇是「大發」牌,是現今有轎車出產的那個大發公司吧?

用英文寫來是DAIHATSU吧。覺得奇異的是這登陸艇,速度是看來很快,但不及看來速度慢的漁船,從漁船放出一條線繩來牽行。天明了,船要停,靠灣內有樹影的岸邊,大家暫時登陸,避空襲也可休息,煮飯來吃,等待天黑再出發。(這樣的夜行生活,以後差不多十多天,才達到新幾內亞西端的最後一站バボBABO。)第二天的清晨到了可開鑿運河的地峽地帶了,從此登陸開始行軍步行的第一步。路是勉強可認出來的小徑,也是原住民從印尼海域往太平洋的羊腸小路。幸好在馬瑙瓜里時有領取陸軍士兵穿的軍靴,踏行幾十公里沒有問題。

行李可暫放在這裡,三井農場會派原住民來搬運。我們只背一個背包,手拿簡單的必須品,就開始越山過嶺的行旅了。十幾個人,沒有日本人,全部台灣人,這隊伍沒有客氣的說台灣話,只是怕生病一事了。現在想起來,當時發軍靴給我們穿,是內定要撤離馬瑙瓜里之計畫的緣故吧!三井公司的日本人們不是已經完全信任我們台灣人了嗎!我們卻一直以為日本人居心叵測,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補記(一)

馬瑙瓜里這前線地區,民政部各單位中,也有規模很好的醫院。遠自日本本土來的近十位護士小姐,個個美麗而且溫柔體貼,我曾手指甲裡面刺傷而化膿,要開刀手術,聽到醫師拿起刀叉之聲音,心中覺得非常害怕,護士小姐安慰我:「打了麻醉藥了,不會痛的,安心鎮靜吧!」使我心安意定。手術差不多十幾分鐘就完畢了。有了好處是約有一個星期的休假。(我因太多談到安臺小姐(IRIS)之故事,忘記了這約十位日本護士小姐們的事,想起來真對不起她們。)還有某一天,有五、六個護士小姐們來到農場,台灣來的木工匠「范」先生(約四十歲)臨時擔起了廚師煮菜的工作。真有一套,煮出來的菜,比公司雇用的煮飯人(因為不是專家)要好吃很多,得到大家的讚揚。這十位護士小姐,因為戰局漸漸迫近,不久就要撤離馬瑙瓜里。往日本嗎?還是其他地區呢?我們也不知道,後來我們撤至安紋時在アンボン(ANBON)的海軍醫院裏,看到她們二、三人,覺得心安和一些喜悅感。她們雖然是不認識我們,但我們對她們的關心是純真而深切的。

前日去高雄市慢性病防治中心看久治不癒的咳嗽症,遇到了個巫婆臉的老處女護士,對病患求診者毫無禮貌而傲慢冷淡,才想到這事,感慨萬分。

八十六年十月三十日 補記

補記(二)

三井公司在當時是和三菱公司、住友公司等是首屈一指的大公司,現在可能也是大財團中的頭級圈才對。其營運的範圍,可說是綜合企業體才適當吧。在馬瑙瓜里裡,規模雖然不比南洋興發公司,但在日本本土是數一數二的大財團。因此當地的陸軍部隊也視為重要商社。師團長是中將的階級,遠自日本本土送來一匹馬供乘用。有一天接到通告,師團長要上山到農場看一看。大家也忙起來整理環境了。

當日近中午時候,率領一隊士兵來到農場。以前帶婦女隊送蔬菜去集貨場之時,常常看到這位陸軍中將在騎馬運動,所以我也有印象,有時候在較近處遇到他,向他舉手敬禮時,他也會答禮,約六十歲左右。這天吃的午飯,也是靠木工匠范先生廚師手藝了。

因為味道好,大家開玩笑的說「范」先生可以改行開餐館了,使人胃開氣爽。使我意外的是這位中將閣下,說話細聲而且很客氣,對我們台灣人也很尊重之氣氛的問話。這一天覺得遺憾的事是隨扈來的那一隊士兵約二十多人,沒有吃午飯。農場主任沒有打算請這一隊士兵吃飯,所以這一隊士兵抱著空肚子,等到下午一點左右,護衛師團就回去了。

我們也很不好的感受,目送隊伍離去,然後互相討論這件事,不過怕得罪主任,不敢說出去。

八十六年十月三十一日 補記

 

補記(三)

加入了三井公司戰地臨時人員,當然也應該領取薪水(即月給)。事前就說過,在台家庭可每月發給所謂安家費(即宅渡シ金)一百圓,而在現地也能領受一百多圓花用。在當時是不算高,但也不太低的金額了。因為當時重要日常物品皆以配給制,沒有票單是有錢也買不到東西。(當然會發生暗中買賣的事情。價格是公定價格的○•五倍至二或三倍等,看東西的必要性和量的多少。)家裏只是母親一個人,日常生活應該沒有困難才對。唯一擔心的是她身體不太好,每冬天一來臨就患喘息症。放家母一人,遠離南洋會被人家指責也不一定,但這是戰亂時期,無法避免的命運了。一種矛盾的心情常在腦中不散,很難克服自己。在馬瑙瓜里一年當中,有沒有領取薪水?現在忘記了,因吃、穿、住皆由公司一手包辦。患病去醫院看醫師,受小手術開刀等都沒有繳納現金的印象記憶了。再次根本沒有地方可花錢或買東西,有錢無錢都一樣,假如有領薪水也加添保管的麻煩而已。這樣的生活中也沒有感覺不便之處,戰爭的大環境之下變成一種觀念吧。

對「錢」的必要性有認識是到了西里伯斯(セレベス)島南端的都市馬加撒(マカツサ)才感覺到的。因在馬加撒無直接受戰火破壞,而街、商店、飲食店營業正常,在這裡才有花錢的機會。

八十六年十一月二日 補記

-----------------------------------------------------------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music3838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